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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明时节,万物复苏。城里人开始计划着回乡扫墓,乡下人惦记着进城看看亲戚。这是个讲究人情往来的季节,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什么——或是几斤新茶,或是自家腌的咸菜,再不济也要带上几个土鸡蛋。
这些东西不值几个钱,可它们装在编织袋里,沉甸甸的,像是故乡的重量,也像是血脉相连的证明。城市慢慢的变大,人情越来越淡,可总有人还记得,亲情这东西,得用心去维系。
清明节前两天的早晨,沈明远站在省城郊外的加油站里,看着油表上的数字一点点往上跳。
三十八岁的沈明远在省城一家网络公司做部门经理,每天对着电脑处理各种数据报表。这次回老家扫墓,他特意请了三天假。老家在皖北农村,离省城有三百多公里,开车得四个多小时。
加完油,沈明远看了看导航,发现要路过淮州市。淮州是个不大不小的三线城市,小姑沈淑芬就住在那里。
说起小姑,沈明远心里有些愧疚。上次见面还是五年前,那时候小姑的儿子顾子恒刚出国留学,小姑一个人住在老旧的单位宿舍里。这些年,沈明远忙着工作,忙着在省城买房还贷,忙着孩子上学,把小姑给忘在了脑后。
他调转方向,先开到了老家县城。县城的农贸市场还是老样子,青石板路面被菜贩子的三轮车压得坑坑洼洼,空气里飘着鱼腥味和蔬菜的清香。
沈明远在市场里转了一圈,买了不少东西。先是在老张家买了二十个咸鸭蛋,都是用黄泥巴裹着的,一敲开,金黄的油就往外冒。又在李婶子那里买了两罐豆腐乳,李婶子做豆腐乳是祖传的手艺,方圆十里都有名。
从农贸市场出来,沈明远又去了一趟家。母亲听说他要去看小姑,高兴得不得了,赶紧把前两天刚做好的糍粑包起来,又从地窖里拿出熏好的腊肉,还有晒干的蕨菜。
“你小姑最爱吃我做的糍粑了,小时候每次来,都要吃好几个。”母亲一边包东西一边念叨,“这腊肉是去年冬天熏的,用的是松枝和柏枝,香得很。蕨菜是清明前采的,嫩得很。”
母亲找了个褪色的编织袋,把东西一样样装进去。先用油纸包糍粑,外面再裹一层报纸。腊肉用保鲜袋装好,扎紧口。蕨菜干装在布袋子里。最后把咸鸭蛋小心地码在最上面。
“妈,我开车呢,装这么多东西干啥?”沈明远看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,有些无奈。
“东西是不值钱,可这是咱家的心意。你小姑一个人在外头不容易,离婚这么多年,一个人拉扯孩子,现在孩子又出国了,她一个人多孤单啊。”母亲把编织袋递给他,“记得跟她说,有空就回来看看,家里人都想她。”
从老家到淮州市,还有一百多公里。沈明远把编织袋放在后备箱里,心里想着小姑家的地址。五年前去的时候,小姑住在纺织厂的老宿舍区,六楼,没电梯,爬上去腿都软了。
中午时分,沈明远的车开进了淮州市区。这座城市变化不小,高楼大厦多了不少,马路也宽了许多。沈明远按着记忆找到了纺织厂宿舍区。
老小区还是老样子,只是更破旧了。楼道里光线昏暗,墙皮剥落得厉害,露出里面的红砖。楼梯扶手上的油漆掉得差不多了,锈迹斑斑。每层楼道里都堆着杂物,有的是破自行车,有的是废纸箱。
沈明远提着编织袋爬到六楼,在小姑家门口停下来喘口气。防盗门还是那扇老式的铁门,只是上面多了几道划痕。
门开了,站在门口的是个年轻人,个子挺高,一米八左右,穿着一身名牌运动装,耳朵上戴着无线耳机。
“表哥?”年轻人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笑容,“我是子恒啊,你都不认识我了?”
沈明远仔细一看,还真是表弟顾子恒。五年不见,当年那个瘦瘦小小的大学生,现在变成了一个时髦的都市青年。
一进门,沈明远就愣住了。房子还是那套房子,可里面完全变了样。原来的水泥地面铺上了木地板,墙壁刷成了浅灰色,装了射灯和轨道灯。客厅里摆着一套看起来就很贵的真皮沙发,茶几是大理石的,电视是七十寸的液晶屏。墙上挂着几幅看不懂的抽象画。
沈明远差点没认出来。记忆中的小姑总是穿着朴素,素面朝天。现在的小姑烫了头发,染成了栗色,化着精致的妆,穿着一条酒红色的连衣裙,脚上是一双高跟鞋。要不是声音没变,沈明远真要怀疑认错人了。
“小姑,我路过淮州,来看看你。”沈明远把编织袋放在玄关,“这是我妈让我带给你的,都是家里的土特产。”
小姑接过编织袋,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。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急着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,只是随手把袋子放在了玄关的角落里。
“嫂子还惦记着我啊,真是的,来就来嘛,带啥东西。”小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敷衍。
茶几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,看起来像是紫砂的。顾子恒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,时不时抬头看一眼,又低下头去。
“去年六月份回来的,在一家德国公司做市场经理。”小姑替儿子回答,语气里带着骄傲。
两万多,这在淮州这样的小城市算是高收入了。沈明远在省城的网络公司,一个月也就一万五。
小姑倒了茶,是进口的红茶,茶叶罐上印着看不懂的外文。茶几上的果盘里摆着车厘子和蓝莓,看上去很新鲜,应该不便宜。
“还是老样子,每天对着电脑敲键盘。”沈明远喝了口茶,“倒是子恒有出息,出国镀了金,回来就进外企。”
“出国也没学到啥,就是见识了一下外面的世界。”顾子恒终于放下手机,“表哥,你们还住在农村?”
沈明远有些不舒服,但还是耐着性子说:“农村也有农村的好,空气新鲜,邻里和睦。再说,老人家住习惯了,不愿意动。”
“那是思想观念问题。现在都什么年代了,还守着那一亩三分地。”顾子恒的语气里带着不屑。
小姑赶紧打圆场:“子恒,怎么跟你表哥说话呢?任何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。”
“跳舞好,健身。”沈明远说,“对了,村里最近在修路,村委会号召大家集资,一户出一千块钱。”
话音刚落,顾子恒就笑了:“一千块钱?现在修路不是政府出钱吗?怎么还要村民集资?”
“政府是出了大头,但还差一些,村里人商量着,每家出点,把路修好,大家出行也方便。”
“表哥,不是我说,你们那些村干部,拿了钱指不定干啥呢。”顾子恒摇摇头,“再说了,你们都不住在村里,修路跟你们有啥关系?”
沈明远心里不是滋味。他想起小时候,小姑经常来家里,每次来都会给他带糖果。那时候小姑刚结婚,婆家条件不好,可她总是省吃俭用,惦记着娘家。现在条件好了,人却变了。
小姑也没有坚持,送他到门口。那个编织袋还静静地躺在玄关的角落里,像个不受欢迎的客人。
下楼的时候,沈明远回头看了一眼,六楼的窗户已经关上了。他心里有些失落,小姑变了,变得他都不认识了。
开车离开小区,沈明远的心情很复杂。他想不明白,为什么人有了钱,反而把最朴素的情谊给丢了。
车子开上高速,沈明远打开音响,放了首老歌。这是小姑以前最爱唱的歌,每次家里有喜事,小姑都会唱这首歌助兴。
开了半个多小时,沈明远想给母亲打个电话,报个平安。他摸了摸口袋,没有手机。又摸了摸副驾驶座,还是没有。
沈明远仔细回想,应该是放在小姑家的沙发上了。刚才坐下的时候,他把手机掏出来放在身边,走的时候忘记拿了。
手机里有明天开会要用的文件,还有几个重要客户的联系方式。沈明远只好调转车头,往回开。
“心意?妈,你就是太傻了。人家就是路过,顺便来看看,带点不值钱的东西,还真当是多大的人情啊?”顾子恒不耐烦地说,“再说了,晚上露西娅要来,她可是正宗的外国人,让她看见这些土里土气的东西,还不笑话死我们?”
“我女朋友啊,俄罗斯人,在我们公司做翻译。人家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,见过世面的。”
“他不会来的。妈,你就听我的,赶紧扔了。这么多东西,不知道干不干净,万一吃坏肚子怎么办?现在食品安全问题这么严重,谁知道那些土鸡蛋是不是真的土鸡蛋,腊肉有没有放防腐剂。”
沈明远在楼下等着。过了十分钟,小姑从楼道里出来,手里提着那个编织袋。她左右看看,见没人注意,快步走到垃圾桶旁边,把编织袋放在垃圾桶边上,又赶紧上楼了。
沈明远走过去,看着那个熟悉的编织袋。袋子的提手已经磨得发白,上面还有母亲缝补的痕迹。他打开袋子,糍粑还好好地包在油纸里,腊肉的香味飘出来,咸鸭蛋一个都没少。
这么多东西,母亲准备了好几天。糍粑是用去年的糯米做的,泡了一夜,蒸了两个小时,再用木槌捣了半天。腊肉是去年冬天熏的,用的是自家养的土猪,熏了整整一个月。咸鸭蛋是清明前腌的,个个流油。
沈明远正发呆,一个老人推着三轮车过来了。老人六十多岁,穿着破旧的工作服,脸上布满皱纹。
他小心地拿出一个咸鸭蛋,放在鼻子边闻闻:“这是正宗的土鸭蛋,用黄泥腌的,肯定流油。”
“还有糍粑,豆腐乳,蕨菜干……城里哪能买到这么好的东西啊!”老人一样样地看着,像是看着宝贝。
“谁这么败家,把这些好东西扔了?”老人摇摇头,“现在的人啊,不知道珍惜。”
沈明远看着老人小心翼翼地把东西装上三轮车,心里一阵酸楚。他掏出钱包,拿出两百块钱:“大爷,这么多东西送给您了。”
老人推辞不过,只好收下:“小伙子,你是个好人。不过我看你脸色不太好,是不是遇到啥事了?”
“我看得出来,这些都是农村来的,是用心准备的。”老人坐在三轮车上,“现在城里人看不上这么多东西,觉得土,觉得不卫生。可他们不知道,这么多东西里面有多少心意。”
“是啊,我在这里做清洁工,住在地下室。”老人说,“我叫陈永顺,大家都叫我老陈。”
“这个小区的人,我基本都认识。”老陈点上烟,“六楼那家,沈淑芬,是你什么人吧?”
“小姑?原来是亲戚啊。”老陈吸了口烟,“沈姐是个好人,就是……唉,不说了。”
老陈看看四周,压低声音:“沈姐这几年不容易。她儿子出国那几年,她一个人过,省吃俭用供儿子读书。去年她儿子回来了,在外企上班,挣钱多了,她的日子是好过了,可人也变了。”
“以前沈姐对谁都好,经常给我送吃的。我老伴去世早,一个人吃饭,她知道了,隔三差五给我送菜。现在呢,见了面也不怎么说话了,好像怕跟我这种人扯上关系。”
“胃出血,住了半个月医院。她儿子在国外,说是有重要考试,回不来。沈姐一个人在医院,连个陪护的人都没有。”
“我啊。”老陈笑笑,“我每天给她送饭,帮她打水,陪她说话。医生还以为我是她什么亲戚呢。”
“谢啥啊,都是邻居。”老陈摆摆手,“沈姐出院后,还特意给我送了两瓶酒,说是感谢我。可后来她儿子回来了,她就慢慢疏远我了。我知道,她儿子看不起我这种人。”
老陈站起身,拍拍三轮车上的编织袋:“这些东西,我看着都是好东西。沈姐以前最爱吃家乡的东西了,经常跟我说,城里的菜没有味道,还是农村的东西好吃。现在……唉!”
“人啊,有时候得到的多了,反而把最珍贵的东西给忘了。”老陈推着三轮车要走。
老陈走了,沈明远站在原地,心里翻江倒海。他没想到,小姑生病住院这么大的事,家里人竟然都不知道。更没想到,照顾小姑的,竟然是这个捡破烂的老人。
客厅里多了一个人,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子,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,看起来二十五六岁。